台灣故事101
看見靈魂部落的重建
台東縣南島社區大學發展協會 台東大學 劉炯錫
謙卑的老祭師
2007年12月22日晚上約八點,嚴寒的鹿野溪河床上,十幾位初鹿(mulivelivek)部落長老圍著溫暖的火堆,商討半個多小時,最後由八十歲的大祭司拉罕(lahan)對著外圍五、六十位男孩們,祝賀五個即將要晉階為萬沙浪(vansaran)的男孩。其中一位年紀已25歲,因犯案才剛出獄,未參加部落的男子會所,拉罕先祝賀他的晉階,但也很謙卑、懇切地期盼他能先參加會所的活動。2008年1月1日下午的成年禮,四個二十歲左右的少男,由家長獻上很多禮餅,在約五百位鄉親的觀禮下,由他的阿類(aley,陪他成長的男士)帶領出來,戴上彩色的花環,換上華麗的衣飾,宣告成年。剛出獄的年輕人今年沒有晉升,選擇先加入部落會所,明年再接受族人的慶賀。
初鹿部落是台東近郊的千古部落之一,當歐亞各部落被東西方文明帝國一一吞噬時,這裡相對維持穩定的主權社會,社會文化經過長期的演進,不止親子、男女、朋友關係如此,個人與部落集體,部落與環境萬物之間的關係,都已達到優美和諧的境界,這可由長老對待孩子的謙卑而可見一斑。但初鹿部落在二十世紀也難逃帝國主義的掠奪與殖民教化,使整個部落解體,特有的社會、語言、文化都難以傳承發展,幾至滅亡。直到1980年代有少數族人覺醒,且勇敢地站出來,加入挑戰軍事戒嚴政府的行列,發起原住民還我土地運動。
這二十多年來,有文化覺醒的族人越來越多。從普悠瑪(puyuma)部落開始發起,兩年舉辦一次的卑南族跨部落聯合年祭,具有交流、促進、合作的效果,一個個部落成立青年會,逐漸恢復男子會所的運作。初鹿部落在長老們的支持鼓勵下,初鹿國小校長,國中主任等族人,排除萬難,堅持讓孩子回歸在部落的文化脈絡裡成長。就這樣在一次次典雅悠揚的祭儀歌聲中,族人的心靈回來了,家族回來了,從剛出生的幼兒到八、九十歲的長老都參加各個歲時活動,年齡組織與互助文化重建,優質社會再現。
矮黑長老堅持重返魯凱
2001年3月,透過翻譯,當時已81歲高齡的好茶部落(kucabungane)已故長老勒拉兒蘭‧垓挪呢(rerhaerham kaynwane),說他一直想回到山上的好茶家園。他膝蓋已經不能走路的這幾年,叮嚀兒孫們經常爬山一整天,回家修復,是唯一還屹立不倒的石板屋。整個部落遷移下山後,不再冒煙的石板屋,蛀蟲啃蝕樑柱,一戶戶石板屋頂垮了,留下攀滿蔓藤的石牆。我曾住過老人家的石板屋,清晨開門見山,takalausu(北大武山)就在眼前,翠青聳立,無塵無聲,令人感動流連。
皮膚黝黑的垓挪呢長老很有自信,身高只有一百四十多公分,自認為是小矮人的後代,說他們力大無窮,很有智慧,並以禮貌自豪。他小時候看到日本警察首次到部落來,進入屋子裡搜刮琉璃珠,認為他們很沒有教養。但他很遺憾,1945年日本戰敗離開後,許多受過日本教育的青年人竟然離開山上部落,一波波地到山下討生活。他自己也信奉西方宗教而不顧部落禁忌,到takalausu山下開墾,結果一棵樹倒下來,把他推下斷崖,頭破血流,住院半個月,這個教訓使他的祖靈信仰不再動搖。但他無法說服大家,大部分族人嚮往平地賺錢,終於配合政府政策,在1970年代陸續遷移下山,部落乃加速瓦解。
好茶部落的垓挪呢長老畫地圖告訴我,部落是世界的中心,在上古時代洪水滅世時,僅剩的族人與許多動物一起登上alwane(井步山),倖存繁衍之後,從高冷的山區走下來,在雲豹的協尋下,於溫暖肥沃的rekay(魯凱)山區建立部落。比rekay還高的山區叫babulen,是雲霧飄渺的神靈區域,不能開墾、打獵,那裡有個地名叫balakwane,是靈魂的部落,是死後的歸宿。比rekay還低的地方叫labulabu,太炎熱,又常有洪水,蚊子很多,常有瘟疫,不適人居。生前回不到rekay老家,垓挪呢於2003年回歸balakwane,與祖靈同住。
延續部落重建的故事
肯杜爾山(Kinoor)下的rekay山區有個部落叫做達魯瑪克(taromak,台東縣卑南鄉東興村),原本住在kapaliwa(真正部落之意),遭日本政府在1923年至1926年間,遷移下山,並被教化為平地人。七十年後,已然文化覺醒的年輕村長辦理「懷念的母親,kapaliwa尋根」活動。在那裡出生的長老們在很年幼時遷村,受到外來文化教育的影響,認為葬在石板屋下的祖先可能會變成鬼靈而加害於人,一度排拒。如今,經過多年的溝通與一次次的活動,東魯凱文化協會於2000年1月帶領大家回到kapaliwa,舉行重建典禮。這幾年來,重建男子會所、祖靈屋及石板家屋的同時,也喚醒族人的文化意識,並去除國家過去對部落的污名教化,進而看見自己部落文化的美。「重返魯凱,從根發芽」的重建行動逐漸在部落內外發酵,南島社區大學自2005年起辦理「達魯瑪克部落留學」活動,後來成為行政院青年輔導委員會的遊學台灣活動之一,讓很多原本崇拜物質科技的青年得以看見十九世紀小而美的部落文化,並感受這股重建部落的行動。
近年來,在都會資本主義邏輯的傳播下,一個個原住民成為演藝商品,並成為原住民青年偶像的同時,他們所屬的部落卻邁向死亡。部落多明星,不如多一些在地文化工作者。Katipul部落(台東市知本)在1992年開始重建男子會所制度,讓孩子們有文化心靈成長的家,現在已不愁接班人群。Lalauran部落(台東縣太麻里鄉新香蘭)的牧師把教堂融入百步蛇的意象,在上帝的祝福下,播下小米種子,經過多年的經營,部落如神蹟班地重新站起來。南島社區大學自2003年起在東海岸推動竹船文化重建,跨部落的竹船競技,促使居民凝聚向心力,再興部落集體主義。
台灣深山超過三百個部落,遭國家統治並陸續被解散和遷村,早則1910年代,多數在1920年代,近者在1970年代。2002年12月內本鹿地區的長老回到1930年代,父母為自己埋下嬰兒肚臍的出生地,開始重建asang(家園)。金崙溪上游的segadu部落在1950年代被遷移到太麻里海邊的金峰鄉新興村,2002年8月過世的頭目yafawus女士(漢名胡順禮)生前畫出一幅幅原始部落的生活場景,最後堅持用出生時的蹲姿,葬回神靈家園。
解構容易重建難,那些還沒被國家主義、資本主義徹底教化的暮暮耆老們用極微弱的聲音向世人發出他們的遺願。我們何時看見部落社會的美,並投入搶救部落文化的行列?希望台灣原住民部落重建的故事才正要開始。